淺談張栩的圍棋 第三十四期名人戰在今天落幕，挑戰者井山裕太以４：１成功奪下名人頭銜，不僅成為了史上最年少名人，也創下日本圍棋史上最年輕九段的紀錄。對半年前才剛成為日本圍棋史上第一個五冠王的張栩來說，今天恐怕是他圍棋生涯中最黯淡的一天也說不定。
今年(二零零九年)從四月到八月，在拿到五冠的同時，張栩創下了今年公式戰最長的十五連勝，可是在十五連勝之後的十二場比賽只拿到六勝，這六勝裡面還有兩場是半目勝，可見張栩完全失去了年中的狀態。
名人戰這五場比賽，除了第一局以半目險勝井山裕太，其後的四局連續敗北，而且就棋局的]內容來看，勝負幾乎沒有太大的懸念，都是在第一天在封盤前早早陷入了劣勢，出現了以往難見的誤算，反觀挑戰者在棋局的應對上幾乎沒有出現任何失誤，雖然挑戰過程並不輕鬆，但是都穩穩地拿下了勝利。
張栩的圍棋到底怎麼了？ 
彷彿重現二零零五、零六年敗給高尾紳路，失去名人和本因坊的情景一樣，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。不僅如此，這次名人戰的失利，也是張栩從二零零三年奪下本因坊之後，第一次在頭銜防衛戰敗給比自己年紀輕的棋士，難不成日本圍棋界的接班態勢早早形成了嗎？
在回答這一個問題之前，我覺得有必要回顧張栩這六年來的轉變。
熟悉日本圍棋的歷史的人，大概都忘不了二零零四年的名人．本因坊十四番棋大戰，面對再衛冕即可奪得名譽名人的依田紀基，張栩以兩個４：２成功防衛本因坊並奪取名人，這十四番棋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本因坊第六局，在終局前每日新聞社已經打出了依田紀基的白棋將以半目獲勝，決勝局將延長到第七局，沒想到因為收官次序失誤（以職業棋士來說極其罕見的失誤），最後反而讓張栩的黑棋半目勝，不僅讓張栩完成了防衛，這一來一往的半目，也隱隱揭示著張栩時代的來臨，讓他在半年多後順利成為歷史上第五位名人．本因坊。
張栩為人熟知的的薄利快速的棋風，在面對依田紀基的時候能夠完全發揮。依田紀基的風格，一般來說是大局觀卓越，明快的形勢判斷加上大膽的棄子作戰，在年輕的時候被稱為圍棋皇太子，在日本當代棋壇中，單論才華也是數一數二的棋士，可是在面對張栩的時候總有一種使不上力的感覺，這並不是因為棋力的差距所造成的，頂尖高手在算路上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差距，一盤棋的勝負大多決定在失誤，或是行棋的優勢被對手的棋風所壓制。
以快打快，輕快的處理定型，加上嚴謹的官子收束，張栩現實到極點卻又慎密的思路，對華麗的依田紀基來說，在對奕的當下或許會覺得張栩的圍棋太過小家子氣，可是卻拿不出有效的方法擊倒對手，因為在依田華麗的棋風底下並存著同樣的破綻，自己的棋型如果有缺陷的話，在攻擊的時候也必然會受制於人。
張栩的第一個時期，面對六超之後日本實質上的第一人依田紀基，成功完成了世代交替的任務，我原本以為張栩將會從此一帆風順，沒想到在隔年馬上踢到了鐵板，連續將本因坊和名人輸給了高尾紳路，以棋局的內容來看，原本志得意滿的張栩恐怕首次對自己的圍棋失去了信心吧。
高尾紳路的圍棋後發制人，每一手都走在棋理上，他和張栩在圍棋的理解上處在兩個端點，張栩下的是利，高尾下的是勢，藉由棋勢將局面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，就算張栩精於處理，局部妙手不斷，可是在兩日制大量的時間之下，高尾紳路總是能將張栩的力量消弭於無形，全盤看起來就像是張栩在做繭自縛一樣。
也是在這個時候，張栩不擅長下兩日制的說法成為棋迷間的話題，最簡單的理由是，在兩日制的比賽中，破綻越少的棋越有可能取得勝利，張栩能勝依田紀基，是因為依田和張栩擁有同樣的破綻，負負得正，剩下的就看誰的臨場發揮較好，張栩年輕的氣勢加上細膩的官子最終成為他出線的關鍵。
高尾紳路是張栩職業生涯遇到最大的難關，二零零六年失去名人頭銜之後，張栩在隔年重返名人賽時以４：３擊敗高尾紳路，重新登頂名人寶座，不過就棋的內容來看，並不能說張栩超過了高尾紳路，不過經過三次七番勝負，張栩原本薄利的棋風在面對高尾紳路的時候稍微變得厚重了起來，三十二期名人戰的第四盤，張栩開局就在左上角取得外勢，白棋左下掛角時也毫不猶豫築起模樣，最後成功利用打劫轉換殺掉白棋大龍，這盤棋可以算是張栩利用厚勢攻擊的名局。
在這裡我想稍微比較高尾紳路和張栩的圍棋，如前面所說的，張栩和高尾紳路這兩個人處在兩個極端，高尾的棋非常的正，如果說圍棋有所謂的正道的話，我覺得高尾必然是正道中的第一人，甚至有棋迷說高尾的棋在三日制、四日制的棋中會更強，因為現實生活中沒有這樣的比賽，所以究竟結果如何我們不得而知。
這麼說起來，高尾紳路的圍棋似乎沒有弱點，理論上是這樣說沒錯，可是圍棋奧妙的地方在於，不管你下怎麼樣的棋，這樣的棋對下棋者本身都有棋盤外的意義。舉例來說，張栩的棋常常出現無理手和過強手，因為過分的著手，常常讓張栩的棋看起來非常痛苦，可是，也正是因為比常人更容易陷於絕境，張栩培養出的鬥志是全日本棋壇最強的，不，我覺得是全世界最強的也說不一定，因為在攻擊當道的圍棋世界裡，已經很少人願意拿起盾來對抗了，張栩的強也被包含在這之中，且超過棋理所能涵蓋的範圍。
反過來說，高尾紳路因為注重棋理，就算中盤取得了優勢，最後往往會因為對手的勝負手而退讓，最明顯就是被現任本因坊羽根直樹上演七番大逆轉的最後四盤棋，取得了三連勝之後，連續輸掉四盤棋，這四盤棋中至少有一半是在中盤優勢的情況下輸掉的，去年高尾紳路在應氏盃對上中國的王磊那盤棋，也是高尾流溫吞式的輸法。
該怎麼說呢？高尾紳路少了賭徒的豪氣和魄力，這一點張栩相比起來就差了很多，這也是為什麼棋力不相上下的兩個人，張栩能擁有四個頭銜，但高尾紳路卻處在無冕的原因，鬥志對職業棋士來說是最重要的能力，七番棋之魔趙治勳至今仍然活躍在日本棋壇中，靠的也是他不服輸的鬥志所支撐下去的，同時代的中韓棋士早就退居二線了。二零零七年張栩奪回名人頭銜，這時候的張栩逐漸邁向他職業生涯的巔峰，一直到今年四月奪下十段，一時間擁有七大頭銜的五項頭銜，成為日本圍棋史上第一位五冠王，直到他再度面對井山裕太的挑戰。
在介紹井山裕太之前，我想起了已故棋聖藤澤秀行在自傳《勝負與藝術——我的圍棋之路》當中所提到的一段話：
是加藤君（正夫）的道路使我開始考慮發展個性的問題的。青年時代的加藤君被稱為“屠手”。總之，是強於力戰。他的魄力在於，盡管看上去多少有些無理的進攻，也將起貫徹下去，直到把對手降服。這是了不起的個性。有好幾次，我自己也被“屠手”殺得慘敗。
但是“屠手”時代的加藤君挑戰了八回也沒有得到頭銜。這時他開始考慮必須改頭換面了。他的變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，一著定勝負的薄脆消失了，韌性一氣增強了。取代花俏的殺棋，靠忍耐力在收官時取勝的棋多了起來。與此同時，他接連不斷地取得了頭銜。
我覺得這個變化很可惜。我也曾當面苦苦相勸：「加藤君應該保持屠手的風格」。現在我仍然這樣想。可能很多人會想，藤澤老師雖然這麼說，可加藤君還不是因為風格變了才得到了頭銜？不，不是這樣。得到頭銜是因為他原來就厲害。因為加藤君有得到頭銜的實力。假定的說法也許沒什麼意義，但是假定加藤君不變，仍然保持屠手的風格而發展的話，也許會晚些取得頭銜，但是很可能會誕生一位屹立於現代的偉大棋手，就像腕力舉世無雙的丈和名人一樣。
井山的圍棋就好像在替這一段話下註腳一般。
井山裕太的棋風現在很難界定，不過可以肯定的是，他是日本當代圍棋中少數的力戰派，在名人挑戰賽前夕接受訪問的時候他說過：「要說棋風的話，自己大概是反擊心很強的人吧。」井山這一段話，可以在去年名人賽第六局得到印證，執白棋的張栩在第三十六手原本只是想占先手便宜，沒想到井山花了五十七分鐘下出三十七手，到第九十九手讓張栩中盤認輸，這也是張栩棋歷中極其罕見不滿百手的棋譜。
除了這一局棋，今年名人戰的前哨戰，張栩和井山在棋聖戰Ｂ組循環圈的對局中，也可以一睹井山的攻擊力。中盤取得領先的張栩只要活棋就可以確定勝出，當時的局面看起來很廣闊，沒想到井山居然從左上角一路追殺到右下角，儘管張栩最後成功連接，但對井山攻擊的印象也深植腦海，名人戰這五局棋中，張栩完全不願意以治理孤棋來決定勝負，恐怕也是忌憚井山在兩日制中精準的殺力吧。
回到一開始的問題，張栩的圍棋到底怎麼了？
失去名人頭銜的對局中，張栩的棋看起來破綻百出，恍若他人，身心狀態不佳當然是非常重要的原因，在外界一致希望井山成為名人的期望中，他所承受的壓力也不是旁人所能想像的，可是最重要的原因還是要回歸到棋藝本身來討論。張栩的圍棋現在看起來已經走到了瓶頸，換一種說法，張栩的棋稍稍變得比以前世故了，這並不單純是張栩個人的問題，日本圍棋的環境也是造成他陷入瓶頸的主要原因。
今年張栩雖然創下了公式戰十五連勝，但是細究每一盤棋的結果，張栩對上其他的九段棋士並沒有明顯的優勢，雖然最後總是能贏下來，但是往前推測可以得知，張栩在佈局和中盤的時候並沒有決定性的成功，很多盤棋都是靠官子才篤定勝局，也是因為張栩後半盤的收束功力獨步日本，讓張栩在中盤作戰的時候能夠有所保留，降低攻擊的風險，牢牢控制全局的平衡，就像藤澤秀行對加藤正夫的評價一樣，張栩逐漸成熟的棋風讓他對局的勝率提高了(正確的說法是穩定地降低了輸棋的風險)，但是他的棋藝反而因此停滯住了。
話雖如此，若是張栩在這個時候改變自己的風格來面對以後的棋手又會如何呢？如果真的這樣做的話，恐怕也只是走到另外一個死胡同裡。在這次名人戰中可以看出張栩不斷將局面導向自己攻擊的局面，可是每一次攻擊都是失敗收場，究其所以，是因為張栩的攻擊大多以虛攻為主，等到對手安定了自身，回頭追究當初張栩佯攻的棋，張栩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自己的孤棋。
以前的張栩是治孤好手，他的棋講求速度，雖然容易受到攻擊，但是因為棋子不多，所以處理起來相對有彈性。
同樣是薄棋，張栩在名人戰的棋卻和以往不同，以棋迷的眼光來看，擅於處理弱子的張栩應該是遊刃有餘，但在實戰接觸的時候，張栩只有單方面挨打的份，其中一個原因，固然是井山的攻擊力有別於其他的日本棋士，但是不能否認的，張栩運子的速度降低了，原本快薄的的棋風，轉為慢薄的棋風，面對對手的打擊，當然只能選擇苦活的路。
以棋理來看，厚重的棋永遠能壓制住輕薄的棋，就好像太陽能從自身散發出光芒，但月亮只能靠太陽借光一樣，張栩圍棋的出發點是以輕薄快速為主，而輕薄快速的棋要勝過厚重的棋只有唯一的一條路，那就是出劫，只有打劫轉換，才能將薄的棋發揮到極限，如果張栩能繼續堅持他原本的棋風，或許在面對高尾紳路的時候會再次受到打擊，或許會多失去手上幾個頭銜，但是有朝一日，他的圍棋也將因此走到全新的領域吧。
二零零九年十月十五日，張栩第二度失去了名人頭銜，棋如人生，人生如棋，不僅是圍棋，對他的現實人生來說，或許也陷在一場看不見的劫中，井山裕太以弱冠之齡，漂亮地將名人提回自己的手上，我衷心希望明年的張栩能夠以棋聖為劫材，將這場劫繼續打下去，井山和張栩之間的勝負之路，未來還有數十寒暑要走。
